四、志愿就这么定了
六月的风携着暑气与蝉鸣，卷过县城狭窄的街道。630分——这数字如同滚烫的烙印，灼烫着她的掌心，也烫穿了包裹她三年平凡岁月的茧壳。“春风得意马蹄疾，一日看尽长安花”，昔日课本上的诗句倏然撞入心间。
当晚，县城中心最体面的“鸿运酒楼”灯火辉煌，人声鼎沸。唐雨沐穿着簇新的浅蓝色连衣裙，像个精致的提线木偶，被父亲满面红光地牵引着，在杯盏交错和喧闹恭维中穿行。酒宴喧嚣，真如“嘈嘈切切错杂弹，大珠小珠落玉盘”，只是这纷繁的乐章让她心弦微乱。
“老唐家祖坟冒青烟了！”“雨沐这孩子，打小就看着有出息！”“快，二宝，跟你雨沐姐姐握握手，沾沾文曲星的灵气儿！”一张张被酒气和兴奋熏红的脸庞围拢上来，热情几乎令人窒息。年轻母亲们推着自家懵懂的孩子凑近，眼神热切地叮嘱：“看看你雨沐姐！榜样！以后就照这样学！”唐雨沐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，口中谦逊地应着“谢谢叔叔阿姨”、“弟弟妹妹加油”，内心却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，涟漪之下是深不见底的迷茫。那些灼热的目光和殷切的期许，沉甸甸地压在她刚刚卸下高考重担的肩头，让她想起欧阳老师曾念过的“高处不胜寒”，那份孤清，此刻竟有了模糊的实感。
酒过三巡，父亲已然微醺，嗓门洪亮起来：“来来来！大家伙儿都帮着参谋参谋，咱家雨沐这宝贝疙瘩，金榜题名了！这志愿，该填个啥大学、啥专业才不埋没这分数？都说说！”如同沸油里溅入了冷水，席间瞬间炸开了锅。
“那还用说？必须清北复交！咱雨沐这分数，够得着！”
“学医好！当医生，体面又稳定！”
“我看还是金融！将来进大银行、证券公司，那才叫出息，赚钱多！”
“女孩子嘛，稳稳当当当个老师最好，假期多，顾家！”
七嘴八舌的建议，混杂着长辈们笃定的经验之谈，像无数条方向各异的绳索，缠绕拉扯着唐雨沐的心神。她感到一阵细微的眩晕，胃里沉甸甸的，不知是菜肴还是无形的压力。她端起面前那杯被父亲破例允许的、象征“成人”的浅红色液体，小小啜饮了一口。微涩的酒液滑过喉咙，带来一丝奇异的暖意和更深的恍惚。她深吸一口气，在一片喧腾中提高了声音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恳求：“谢谢叔叔伯伯阿姨们！大家说的都特别好，我…我明天一早想去学校，听听我们班主任欧阳老师的建议，他带过很多届，更了解情况。” 她心中默念，欧阳老师定能拨开这“乱花渐欲迷人眼”的纷扰。
宴席持续到深夜，欢声笑语依旧不减。唐雨沐终于得以脱身，在父母满足的谈笑声中回到自己安静的房间。窗外月光如水，流淌在书桌摊开的《普通高等学校报考指南》上。“更深月色半人家，北斗阑干南斗斜”，万籁俱寂时，心绪却难平。她拿出手机，指尖划过屏幕，停留在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——“欧阳老师”。犹豫片刻，终究没有按下拨号键。屏幕顶端的时间清晰地显示着：23:47。太晚了。她熄了屏，将滚烫的手机贴在心口，仿佛能隔着这冰冷的电子元件，汲取一丝那个身影带来的安定力量。
兴奋与那一点点红酒的后劲在血管里低低燃烧，睡意杳无踪影。她索性坐起，倚着床头，任由思绪的潮水漫溯。高中三年，从高一入学时那个毫不起眼、成绩卡在班级中游、像影子一样沉默的女孩，到如今手中这份沉甸甸的成绩单……多少个清晨，她第一个推开教室门，在清冷的空气中背诵单词，“三更灯火五更鸡，正是男儿读书时”，她虽非男儿，那份孤寂的坚持却一般无二；多少个深夜，台灯的光晕是她唯一的伙伴，笔下是演算不完的习题。每一次微小的进步，都伴随着欧阳老师镜片后温和鼓励的眼神，一句看似随意的“有潜力”、“方法对了”，便是支撑她走过漫漫长夜的火种。天道酬勤——这四个字，此刻在她心海深处激荡起雷鸣般的回响。这分数，是对无数个默默无闻、埋头耕耘的日夜，最庄严的加冕。
翌日清晨，唐雨沐在生物钟的驱使下准时醒来。昨夜的喧嚣与酒精仿佛只是一场遥远的梦魇，并未在她清亮的眸子里留下丝毫痕迹。“晨光熹微露未晞”，她匆匆扒了几口母亲精心准备的早餐——温热的牛奶，金黄的煎蛋，便迫不及待地抓起那份整理了一夜的志愿初稿和厚厚的报考指南，脚步轻快地奔向学校，奔向那个此刻唯一能指引她方向的人。
初夏的校园绿意葱茏，阳光透过高大的香樟树叶，洒下细碎跳跃的光斑。高三教师办公室的门虚掩着，里面传出的鼎沸人声却几乎要掀翻屋顶。唐雨沐轻轻推开门，眼前景象让她微微一愣：小小的办公室被学生和家长们围得水泄不通，空气里弥漫着纸张翻动、笔尖沙沙和热烈讨论的混合气息。欧阳老师的身影几乎被淹没在攒动的人头后面，只能听到他略带沙哑却依然条理清晰的解答声。
“让一让，让一让！我们的学霸大驾光临，哈哈！”不知是谁眼尖发现了她，一声带着善意的起哄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。人群自动分开一条缝隙，几十道视线齐刷刷聚焦在她身上。唐雨沐的脸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，像熟透的番茄，下意识地低下头，却又忍不住抬眼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。
欧阳老师从办公桌后站起身，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，目光穿过人群，精准地落在她身上。他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、却爆发出惊人能量的女孩，镜片后的眼睛里有惊讶，有欣慰，更有一份如释重负的轻松，不由得朗声笑道：“厉害厉害啊！唐雨沐，真想不到啊！典型的临场发挥型！好样的！古人云‘不鸣则已，一鸣惊人’，说的就是你啊！”那声音洪亮，带着由衷的喜悦，瞬间驱散了唐雨沐心头的窘迫，只留下暖融融的熨帖。
待人群稍稍安静，欧阳老师清了清嗓子，声音沉稳有力：“关于志愿填报，我强调几点原则，供大家参考。”办公室瞬间安静下来，只有窗外蝉鸣不知疲倦地伴奏。“第一，尽量选择大城市。那里是资源高地，一座优秀的城市本身就是一所无形的大学，‘欲穷千里目，更上一层楼’，眼界决定未来高度。”他顿了顿，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紧张的面孔，“第二，精准定位。不妄自菲薄，但也切忌好高骛远，‘知己知彼，百战不殆’，结合分数和位次，寻找最优解。第三，平衡兴趣与现实。热爱是持久的动力，‘知之者不如好之者，好之者不如乐之者’，但也要适度考虑四年后的职业路径和社会需求。”他拿起桌上厚厚一摞打印好的表格，“第四，也是最关键的——精细化操作。大家根据刚发的《报考指南》和全省分数段位次表，初步筛选出‘冲、稳、保’三个梯度，每个梯度至少选六所目标院校及意向专业，形成初步意向表。过两天再带着表格来找我，我们逐一分析，共同敲定最终方案！”
“啊？这么复杂啊？”人群中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叹和议论。
欧阳老师的神情严肃起来，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：“同学们，千万别小看这统计和分析！志愿填得好，相当于无形中多考了十分甚至二十分！填不好，高分滑档、甚至掉到下一批次，‘一失足成千古恨’！这样的遗憾每年都在发生！到时候，除了叹息和复读，别无他路！切记，慎之又慎！”
唐雨沐和小天互相看了一眼，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和决心。他们在人群边缘又等了一会儿，抓住欧阳老师解答间隙的片刻空档，上前简单交流了几句自己初步的想法，便带着沉甸甸的任务和更清晰的思路，各自匆匆回家，一头扎进浩瀚的院校代码和专业名称的海洋里。
几天后，清晨的阳光刚刚给窗棂镀上金边。“夙兴夜寐，靡有朝矣”，唐雨沐坐在书桌前，最后一遍核对着手中那份凝聚了数个日夜心血的表格。不同颜色的荧光笔清晰地标注着梯度、专业代码、历年录取位次。她深吸一口气，拨通了欧阳老师的电话，确认他此刻在办公室且没有其他预约，便拿起表格，像奔赴一个重要的约定，打车直奔学校。
推开那扇熟悉的办公室门，里面难得的清静。欧阳老师正对着电脑屏幕，手指在键盘上快速移动，屏幕光影映着他专注的侧脸。听到动静，他转过头，看到是唐雨沐，脸上立刻绽开温和的笑容，随手关掉了屏幕上一个似乎是游戏的小窗口。
“来了？快坐。”他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，目光落在唐雨沐脸上，带着由衷的欣赏，“真没想到，你能考到这个分数！唐雨沐，老师是打心眼里为你高兴，衷心的祝贺你！‘宝剑锋从磨砺出，梅花香自苦寒来’，这成绩，实至名归！”他起身，从角落的饮水机接了杯温水递给她。
水杯的温度透过纸杯传到掌心，暖意蔓延开来。唐雨沐望着眼前这个引领自己走过最重要三年时光的师长，一股强烈的情感涌上喉头，声音微微发哽：“谢谢您，欧阳老师…真的特别特别感谢您这三年的关心、照顾，还有每一次的鼓励。要不是您…”她顿了顿，眼中浮起回忆的光，“您还记得一模后那次谈话吗？我考了580，您给我分析试卷，说如果我能在几个学科的关键点上再突破一下，高考是有希望冲击630的…老师，”她忽然扬起一个俏皮又带着点小小“埋怨”的微笑，“您当时怎么就不能再多说点分数呢？‘取法乎上，仅得乎中’，您该让我再冲一冲呀。”
欧阳老师闻言，先是一愣，随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，笑声爽朗，驱散了办公室里最后一丝沉静。“哈哈，你这丫头！倒是会引经据典了！”他摇摇头，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狡黠而坦诚的光芒，“当时基于你一模的状态和潜力，630分已经是预估的、需要你付出巨大努力才能触碰的‘天花板’了。再往高了说，怕不是激励，反而成了压垮你的负担，‘过犹不及’，徒增焦虑，难以企及。目标，既要跳起来够得着，又不能是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啊！”
唐雨沐心头一热，所有的“埋怨”瞬间烟消云散，只剩下被深深理解的感动。她郑重地将那份精心准备的统计表双手递过去：“老师，这是我的初步意向，请您看看。”
欧阳老师接过表格，神情立刻变得专注而专业。他逐行仔细审阅，眉头时而舒展，时而微蹙。几分钟后，他抬起头，指着表格中反复出现的几个专业方向，带着明显的讶异问道：“你的专业意向…怎么高度集中在中医临床、针灸学这类？几乎全是中医药方向？”
唐雨沐迎上老师的目光，眼神清澈而坚定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向往：“嗯，老师，我一直…很喜欢中医。喜欢那种沉淀千年的智慧，喜欢那种悬壶济世、治病救人的大医精诚。‘凡大医治病，必当安神定志，无欲无求，先发大慈恻隐之心，誓愿普救含灵之苦’，孙思邈的话让我觉得，这不仅能实现价值，也能让我过上一种内心安静、不必终日为浮名俗利奔忙的生活。”她声音不高，却字字清晰，像投入湖面的石子，在欧阳老师心中漾开层层涟漪。
“哦…原来如此。”欧阳老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，手指无意识地在表格上敲击着，发出笃笃的轻响，“志向很明确，也挺好。中医文化博大精深，这个职业气质也确实适合你沉静专注的性格。”他话锋一转，语气变得审慎，“不过，根据近几年的录取大数据分析，结合你的全省位次，冲击北京中医药大学，有希望，但它的王牌中医学（五年制）专业，竞争极其激烈，分数线历年都是‘顶格’的存在，风险系数很高。你…确定要搏一搏吗？敢冒这个险？”
“敢！”唐雨沐几乎没有任何犹豫，脱口而出，声音清亮而果决，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锐气和笃信，“我查过了，北中医允许优秀学生在大一结束时申请转专业！如果这次够不着中医学，我就先进去，大一拼尽全力，‘千淘万漉虽辛苦，吹尽狂沙始到金’，争取用最优异的成绩转过去！”她的眼神燃烧着不容置疑的决心，像淬火的星辰。
欧阳老师定定地看着她，女孩眼中那簇跳动的火焰如此明亮，如此炽热，仿佛能灼穿一切现实的壁垒。他沉默了几秒钟，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混合着赞赏、欣慰，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笑容。那笑容里有被青春无畏所感染的暖意，也有一丝师长看到得意门生即将远行、面对未知挑战时的隐隐担忧。他拿起桌上的红色签字笔，在“北京中医药大学”那一栏的“中医学（五年制）”后面，用力地画了一个醒目的星号。
“好！”他一锤定音，声音斩钉截铁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力量，“有目标，有路径，有决心！那就这么定了！第一志愿，北京中医药大学，专业冲中医学，保底中药学或针灸推拿！记住，梯度要拉开，切记要服从调剂！‘不谋全局者，不足谋一域’，后面再稳妥地选几所分数稍低的院校兜底，确保万无一失。”
志愿的锚点，在初夏澄澈的阳光里铿然落定。目标清晰如洗，前路豁然开朗，唐雨沐只觉得心头一块巨石落地，轻盈得几乎要飘起来。紧绷了几天的神经骤然松弛，办公室里的空气似乎也流动得格外轻快。她忍不住又和欧阳老师聊起大学可能的社团、北京的气候、甚至分享起某个同学填报志愿时闹的笑话……时光在轻松愉快的交谈中悄然流淌。窗外的蝉鸣似乎也带上了欢快的节奏。
就在这时，一阵略显急促的手机铃声骤然响起，打破了这难得的温馨氛围。欧阳老师看了一眼屏幕，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，换上了一抹温和却公式化的歉意：“抱歉雨沐，家里有点急事。”他迅速接起电话，压低声音应了几句，“嗯…好…知道了，我尽快回来。”
通话很简短。放下手机，欧阳老师重新看向唐雨沐，眼神里的温度依旧，却似乎多了一层无形的、透明的隔膜，将方才那片刻的亲近悄然隔开。他站起身，伸出手，再次郑重地、带着长辈的期许握了握唐雨沐的手：“再次祝贺你，唐雨沐！前程似锦！‘海阔凭鱼跃，天高任鸟飞’，回去好好休息，准备迎接更广阔的天地吧！”他的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师者风范，温和而充满力量，却又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。
“谢谢老师！您也…多保重！”唐雨沐用力回握，感受着那掌心传来的短暂温暖和随即抽离的果断。她抱起自己的资料，微微鞠了一躬，转身走出办公室。门在身后轻轻合拢，隔绝了那个熟悉的空间。
走廊空旷安静，足音清晰。窗外，高大的银杏树在阳光下舒展着碧绿的扇叶，光影婆娑，摇曳生姿，“庭中有奇树，绿叶发华滋”。唐雨沐停下脚步，回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、承载了她无数忐忑与希冀的门。心底，那株在漫长岁月里由感激、依赖与仰慕悄然浇灌的幼苗，在志愿落定的这一刻，在方才那短暂又漫长的凝视里，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催化生长的秘药，骤然萌发出一片无法言说的、异样而柔韧的嫩叶。它如此新鲜，带着露水般的清冽与微涩，却又如此陌生而隐秘，让她在初夏的暖阳里，无端地感到一丝微凉的悸动。未来的画卷正在眼前徐徐展开，斑斓壮阔，可画卷深处，那抹悄然滋生的、不合时宜的藤蔓，又将攀援向何方？“此情可待成追忆？只是当时已惘然”，一丝模糊的、带着宿命感的怅惘，如轻烟般掠过心湖。
志愿虽定，心潮却刚刚启航。她深吸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，转身，朝着洒满阳光的走廊尽头走去。那里，是通往北京的起点，也是未知情愫开始缠绕的远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