卢瓦泽太太惶恐的从那位依旧光鲜优雅的伏莱丝姬太太面前逃离。真是奇怪,她走得很匆忙,仿佛有种迫切的使命在驱使。想想她曾经在舞会上的迷人风姿,在此时简直就完全坍塌了。喔!总之她自己也无法置信这多么荒谬的事情。可怜的卢瓦泽太太内心早已无法承受这雷天霹雳。
就像是脱缰的野马似的,她臃肿短小的腿踩着颠簸的步伐跌跌撞撞的在香榭里舍大街蹿逃着。慌乱中经过这体面亮堂的衣料店,她的心又像是活过来一般,砰砰地砸在她柔软的心房。她全身鲜活的血液此时不受控制的涌上她的脑门,唤醒十年前那个沉睡的记忆。
上层社会的聚会有几个会是不奢侈的呢?卢瓦泽太太才刚刚进入会厅,水润般的双眸立刻就淌出几颗滚烫的珍珠。
会厅里宽阔的面积,精美的东方帷幕,浪漫的白烛灯,贵气的真皮沙发,舒适柔软的地毯,还有一群穿梭的忙着装点的短裤高个仆人。这一切都远比她想象的更加令人心动,她小小的胸腔里,几乎容纳不住那颗雀跃的心。
那天晚上,她用那绰约的风姿,迷人的嗓音,妙曼的身姿,自信的脸蛋勾住了所有的嘉宾。她还记得那些男宾目光里的痴迷,女宾目光里的惊羡。她当之无愧成为晚会上的放光钻石,那一晚上有着她从未有过的幸福感,她深深地陶醉着。
现实总是这么冷冽,美好的幻想也仅是存活在睡梦中。她沸腾的热血在看到这个肮脏的菜场后也渐渐冷却。回想自己为省几块铜元,插腰谩骂,泼辣凶狠,不修边幅,邋遢至极的样子,她不禁连叹气。
这就是她现在窘迫的生活,而如今知道这一切的努力竟是一个可怕的玩笑,她再也没有活着的希望。
橘黄色的斜阳傲慢的照在香榭里舍大街上,沉默的背影朝着家的方向缓缓走去。
卢瓦泽太太回到家,她丈夫还没有回来,屋子里静悄悄的。
在这个傍晚的时刻,屋子仿佛无不向四周透露着几分寒意。她推开长着绿苔的房门,沉重的门轴发出锯木般的声响。屋子里没有通风的窗户,恶臭的气味推挤着从门缝里钻出,腐蚀着脆弱的人体。
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,脆弱的神经在遇到伏莱丝洁太太后,明显紊乱了,她不时想起一些残忍的事。那些事虽然她曾经真真实实经历了,但在此时她却像一支娇弱的花儿,禁不起第二个打击了。
卢瓦泽太太缓过神来,木讷的朝着屋子里走去,蹒跚的步伐仿佛已经花费了她全部的力气。
屋子里几乎没有什么东西,空空的。如果有人说还有一张仅能容下两人的旧床,一个已经坍塌一半的灶台,两条缺了腿的木凳,那些就是他们全部的财产了。在这十年里,多亏了这些东西为他俩提供了方便,成为了他们忠实的朋友,十年里,就连老鼠、蟑螂等都很体谅的没有来打扰。
卢瓦泽太太在屋里转了几圈,与其说是转了转,其实也不过是转了几个身,地方实在是不允许她能随心所欲。
她随手在墙上抹了几下,接着就围着灶台忙活起来了。她知道丈夫这个时候还在部里,离回来还要些时辰。她得赶在他回来之前把家务活给做完,晚上是没有多余的蜡烛给他们用了。
她丈夫,卢瓦泽先生现在还在教育部里作职员,唯一不同的是岁月的侵蚀,已经把他乌黑的头发变成灰白色。
其实这个时候,教育部的职工都下班回家了,除了卢瓦泽先生。他晚上得帮一个商人誊写账目,卢瓦泽太太想家里没有多的蜡烛更没有书桌,她丈夫得赶在部里值班室熄灯前把账目抄完。
本来现在将债务还完了,不需要做这份差事了。卢瓦泽先生不知不觉干了十年,都成了习惯,改不了了。
卢瓦泽太太手脚麻利的将灶台清理了一遍,看上去比原来的好上了点,颓败的样子也没有刚才那么显眼。
忙完后,还没等她回过神,锯木似的声音又响了,卢瓦泽先生走了进来。
昏暗的烛光遮掩住卢瓦泽先生苍白瘦削的脸庞,他拖着疲惫的影子朝房内走去。
卢瓦泽太太虽诧异丈夫提前下班,但十年的默契早已告诉她保持缄默。她仅是叫了一声:
“亲爱的,我们得吃晚饭了,蜡烛没有多少了。”说完又转过去忙她那似乎总也做不完的事。
她丈夫勉强在那条少腿的凳子上稳住了身子。他表情沉重复杂,仿佛有种难以言齿的痛苦折磨着他;握紧的双拳抑制不住的颤抖,嘴唇也被咬的发白。
卢瓦泽太太还在玩弄灶台,厨具,并没有发现丈夫此时的痛苦。
痛苦不堪的卢瓦泽先生,用嘶哑的喉咙说话了:
“玛蒂尔德,今天部长找我去他的办公室。你知道……这是从未有过的事!”
“噢!亲爱的,怎么了?”卢瓦泽太太内心压抑不住的慌张。她知道这绝对不是件简单的事。
这十年里卢瓦泽没有升职,更没有什么细微的变动,今天竟然去了部长办公室?瞧瞧,这准是个噩耗。
此时,她才发现丈夫的脸色苍白,她内心的不安和恐慌越发占据她的脑海。她揣测着各种糟糕的可能,甚至这颗脆弱的心都已经做好万念俱灰的准备。
“玛蒂尔德,今天部长叫我去他办公室。真它妈的见鬼!”他说:“玛蒂尔德,你得知道我是多怕他发现我在替商人干事!那得叫我滚蛋!”
他的话里还有明显止不住的颤音。
接着他又严肃的说到:“我们这个新来的部长是伏莱丝姬太太的丈夫,我去办公室时,伏莱丝姬太太也在那里!”
他沉重的话里掩盖不住满腔的苦涩。
卢瓦泽太太浑身颤抖,她本来就不光彩的眼睛,此时更是直勾勾的目视着前方,目光涣散,没有焦距。她稀疏的灰白色头发,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如此凋敝。
“玛蒂尔德,伏洁丝姬太太已经把事情告诉我了,这十年,我们……”卢瓦泽先生不禁老泪纵横。
看着丈夫涕泗横流,衰弱苍老的模样,她脑海中恍过这十年间他们拮据,心酸的岁月。泪水无助的大颗大颗的从眼眶滚落下来,依稀能见当年她年轻时姣好的面容。
卢瓦泽先生首先停下来那无助的眼泪,从那张旧木床上拿来自己的公文包,缓缓的拿出一叠纸币。
“亲爱的,部长和他的夫人,你十年未见的伏莱丝姬太太给了我们一笔补偿费,一共是一万八千法郎。”他说:“现在我们还怎样处理这笔款子?”
“噢!天呀!这十年……我们……”她简直伤心欲绝,几乎是泣不成声。
他们望着这笔从天而降的巨款,屋子里有死的沉默。
冷清的月光孤寂的透过门缝静静的泄在房间里,带来几分冷意。此时,卢瓦泽夫妇两人还没有入睡。是的,他们失眠了。
可以说这十年里这是为数不多的几次失眠。曾经负债累累的他们,尽管为还债劳累,但日子过得充实、有奔头。他们从不会为其它事感到担忧,还清巨债成了他们十年长跑的目标。是的,他们也做到了。
可如今这个沉重的包袱放下不久,新的包袱又来了。
这笔钱对于他们的现状而言,简直就是一笔巨款。他们惊讶于它莫无声息的到来,惊喜于这笔财富,他们在凝固的血液里奔涌起心潮澎湃。当兴奋过去后,又是满腔的担忧。
卢瓦泽先生正考虑着怎样处理它,卢瓦泽太太则考虑这笔现金应该藏在哪里,总之,他们为了这笔钱失眠了。
第二天早上,当他们起床发现钱还在他们手里时,那颗颗悬浮的心终于踏实了。现在他们理所当然的认为他们是主人了,真真切切的主人,因此,现在他们得处理这笔财富,得小心翼翼的处理。
卢瓦泽先生终于买上了一支不错的枪,而且是最新样式的。价格虽然有些贵,但是让他太太放心的是,她丈夫承诺他只需要一把枪,钱还是足够的。
卢瓦泽太太想要一件像样的首饰,她丈夫答应了,临走前告诉她:
“玛蒂尔德,你得省着点,我们还得留些钱……”
她没有回答她丈夫,她雀跃的身影早就将这些烦心事,拋之脑后,活跃的表情就像个小姑娘似的。
卢瓦泽太太花了一笔合理的钱买了一件不错的首饰,她丈夫卢瓦泽先生也很是满意。十年间拮据的生活让他们享尽了生活的苦头,如今这两件从天而降的奢侈品,仿佛一下子就抚平了他们内心的心酸,他们快活极了。
尽管如此卢瓦泽夫妇每天还是过得兢兢战战,他们无时无刻不会不觉得他们面临破产的威胁。现在他们已经完全的接受那笔款子,的确的把它视为自己的财产。
他们每天早上起床第一关心的是他们的钱,上班前卢瓦泽先生要仔细的清点,下班回家他太太又会重新藏在一个地方。总之,因为钱他们几乎是神经兮兮的。
日子就这样过了一个月,卢瓦泽夫妇显得更加憔悴了。
有一天他下班回家时,发现藏着的钱不见了,他的脑袋突然一阵眩晕,衰老的手抑制不住的颤抖。
卢瓦泽太太也不记得那笔款子放在哪里了,她年龄大了,记性也被时光消磨,又加上经常变更的据点,已经使她衰弱不堪。
她说:“亲爱的,怕是找不到了……”
“玛蒂尔德,怕是今晚我们能睡个安稳觉”卢瓦泽说完,放开他僵硬的手掌,向床边走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