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四、成都之行
唐雨沐站在窗前，目光穿过玻璃，落在窗外那弯清冷的月牙上。月光如水，洒在窗台上，勾勒出一片淡淡的银白。她轻轻叹了口气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张精心准备的简历，纸张的质感在指尖传递着一种微妙的温度。十年的时光，像是被压缩进了这薄薄的纸张里，承载着她的努力、汗水和那些难以言说的情感。
“欧阳老师，你还好吗？”她心里默默念叨着，声音轻得仿佛连自己都听不见。欧阳老师，那个在她高中时给予她无尽帮助的人，那个在她大学时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人，那个让她心底滋生出异样情愫的人。她恨自己晚生了几十年，而欧阳老师，也早已有了自己的家庭。这份感情，像是被囚禁在暗夜中的萤火，明明灭灭，挣扎着想要冲破那层薄薄的茧。
微信的提示音突然响起，将唐雨沐从思绪中拉了回来。她拿起手机，屏幕上显示着佳慧发来的语音消息。佳慧是她在成都的死党，一个典型的川妹子，性格豪爽直率，快人快语。唐雨沐点开语音，佳慧的声音立刻在耳边响起：“雨沐，研究生马上就顺利毕业啦，招聘还有一段时间才能开始，利用这段时间来成都玩吧，这三年你太辛苦了，出来放松放松一下心情，说不定还能偶遇你的白马王子呢！”
唐雨沐的嘴角微微上扬，佳慧还是那么热情，那么懂得照顾人。她回复道：“好啊，正有此意，我看看最近航班有没有比较便宜的，不瞒你说我还没有坐过飞机呢，一旦行程出来了，马上通知你哦！”“放心吧，吃喝拉撒全包了，而且全程陪你！”佳慧的声音里透着满满的诚意和热情。
唐雨沐把去成都的计划当晚就告诉了爸妈。妈妈听后，脸上露出一丝担忧，尽管唐雨沐已经长大成人，但在父母眼中，她永远是那个需要被呵护的孩子。“儿行千里母担忧”，这是天底下所有父母的心声。妈妈叮嘱道：“雨沐啊，你一个人出门在外，要多注意安全，要是遇到什么困难，就马上给家里打电话。”唐雨沐笑着安慰妈妈：“妈，我都多大了，哪能还像小时候一样呢。放心吧，我会照顾好自己的。”
爸爸则是一贯的沉默寡言，只是默默地听着母女俩的对话。过了一会儿，一个红包发了过去并留言给唐雨沐：“穷家富路，多准备一些，以防万一嘛。”唐雨沐点开红包，心里暖暖的，这就是爸爸，不善言辞，却用行动表达着对她的关爱。
飞机挣脱北京厚重的云层，舷窗外豁然开朗。唐雨沐第一次看见云海之上的世界——阳光炽烈地泼洒在无边无际的雪白之上，辽阔、安静，像一片凝固的、无声的纯白海洋。她长久地凝望着，纷乱的心绪似乎被这广袤的澄澈悄然抚平。云层之下，是沉甸甸的过往：那些在欧阳老师书桌前绞尽脑汁的深夜，实验室里无数次失败的叹息，还有……那份被理智死死摁住，却在心底幽暗处潜滋暗长的情愫。十年光阴，那个在讲台上挥洒智慧的身影，早已成为她生命里无法剥离的锚点。她甚至记得他翻阅自己论文时，指腹划过纸张边缘微小的褶皱，还有他鬓角悄然蔓延的白霜。然而，横亘其间的，是岁月无法逾越的鸿沟和他身后那个完整的家。她轻轻叹了口气，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舷窗，仿佛能触碰到窗外那遥不可及的、凝固的云海。
“沐沐！这儿！”
成都双流机场的抵达口，一团火红的身影带着川音特有的爽脆扑了过来。是佳慧，四年的时光并未在她身上刻下多少痕迹，依旧是那个活力四射、快人快语的川妹子。两人又叫又跳，拥抱得几乎喘不过气。
“还有谁啊？”唐雨沐笑着问。
“这位先生，”佳慧得意地一扬下巴，指向旁边一个高高瘦瘦、笑容有些腼腆的男生，“叫姐夫！嘿嘿。”
唐雨沐伸出手：“你好！”
那男生叫小廖，只轻轻碰了碰唐雨沐的指尖，脸似乎更红了。“靓仔，还愣着干嘛？给沐沐拉行李箱啊！”佳慧声音清脆。小廖如梦初醒，赶紧接过箱子。“必须滴嘛，”佳慧挽起唐雨沐的胳膊，冲小廖一扬脸，“约车，火锅走起！”
“耙耳朵哦！”唐雨沐凑到佳慧耳边，压低声音笑。
“那是！”佳慧毫不掩饰，笑声像一串银铃在机场大厅里清脆地荡开。
成都的夜，被火锅蒸腾的热气与辛辣的香气点燃。锅底的红油滚沸着，如同这城市血脉里奔流不息的热情。鸭肠在沸汤中瞬间蜷缩成晶莹的浪花，毛肚在筷尖“七上八下”地舞蹈，鲜切的牛肉雪花纹理在红汤里绽放。佳慧眉飞色舞地讲着成都的趣事，小廖则安静而周到，烫好的肉片、脆嫩的笋尖、滑溜的鸭血，源源不断放入两位女士的油碟里。
“你也吃啊，我们都吃撑了！”唐雨沐看着自己和小廖面前堆叠的空盘，有些不好意思。
小廖只是憨厚地笑笑，又夹起一片毛肚放进滚汤：“你们吃好就行。”
回到佳慧温馨的小公寓，夜已深沉。佳慧眼睛一眨，对小廖说：“小廖，今晚委屈你去你哥们那儿挤挤吧？这儿，属于我和沐沐的私密时光啦！记得明早买好早餐，约好去都江堰的车票和网约车。”
“好嘞！”小廖应得干脆，“明早几点？”
“十点半吧，今晚肯定聊通宵！”佳慧豪气挥手。
“十点半……那还叫早餐？”小廖小声嘀咕，随即又立刻补充，“要不……九点？”
“行吧行吧，九点！辛苦你啦！”佳慧终于拍板。
门关上了，属于闺蜜的世界彻底打开。啤酒罐拉环的轻响是深夜的序曲，她们挤在小小的沙发上，双腿蜷缩，像大学宿舍熄灯后的卧谈会。话题从工作压力跳到人生理想，又滑向那些隐秘的心事。窗外的城市灯火渐次稀疏，如同她们被酒精和倾诉逐渐点燃又缓缓平复的心绪。当唐雨沐终于犹豫着提起那个深藏的名字，佳慧明亮的眼神瞬间沉静下来。
“欧阳老师……沐沐，那像一条没有桥的河。”佳慧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，“有些风景，远远看着就好，涉水太深，只会让两个人都湿透、都冷。” 她看着唐雨沐眼中瞬间涌起的雾气，轻轻握住她的手，“你的路在前头，又宽又亮，别把自己困在岸边。”
凌晨三点，公寓才陷入一种疲惫的宁静。唐雨沐在黑暗中睁着眼，佳慧的话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，涟漪一圈圈荡开，搅动着那深藏的、苦涩的依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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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晨九点半，手机屏幕亮起，是小廖发来的微信：“到楼下了，醒了吗？” 佳慧嘟囔一声，两人手忙脚乱地从床上弹起，蓬头垢面地冲向洗手间。一阵兵荒马乱的洗漱后，才勉强把房间整理出个样子，给小廖开了门。
他大包小包地提进来，龙抄手晶莹剔透，肥肠粉红油鲜亮，锅盔金黄酥脆。食物的香气霸道地驱散了最后一丝睡意。唐雨沐看着眼前丰盛的早餐，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。
“还愣着干嘛？搞起来啊！”佳慧一声令下，三人立刻风卷残云。
“明天换个花样，量再多点！”佳慧啃着锅盔，含糊地指挥。
“好嘞！要不明天早点起，直接去店里吃？刚出锅的更好。”小廖建议。
“也好！”佳慧点头。
“简简单单就行，不用这么麻烦的。”唐雨沐赶紧说。
“哈哈，”佳慧促狭地眨眼，“是不是怕我以后去青岛吃穷你啊？放心，大虾肯定不是三十八的！”
都江堰的宏大，需站在玉垒山的高处才能窥其全貌。脚下是岷江被鱼嘴一分为二，驯服地沿着宝瓶口奔涌。李冰父子的智慧，历经千年风雨，依旧守护着这“水旱从人”的天府之国。唐雨沐站在观景台边缘，山风拂乱了她的额发。眼前是“千年古堰枕江眠，一梦南桥泪染蓝”的壮阔画卷，心底却悄然漫上另一幅图景——欧阳老师站在讲台前，粉笔灰簌簌落在深色的西装上，他从容地将深奥的知识如这分水鱼嘴般梳理开来，引导着水流般的学生走向各自的航道。那时他眼中的光芒，与此刻脚下这千年不息的智慧之光何其相似？一种深沉的敬意与无言的眷恋，如同脚下奔流的江水，在她心底无声地汇聚、奔涌。她举起相机，手指却微微发颤，镜头里的鱼嘴分水处，粼粼波光竟模糊成一片晃动的碎金。
去杜甫草堂的计划，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国际马拉松拦腰截断。街道成了流动的彩色河流，呐喊助威声浪此起彼伏。她们索性在路边驻足。唐雨沐看着那些奋力奔跑、挥汗如雨的身影，生命的韧劲扑面而来。
“既来之，则安之，天意啊！”唐雨沐望着眼前奔腾的人流，轻声道。
“也只能这样咯！”佳慧爽朗回应，“等结束，我们直接打车去，晚上再逛春熙路补回来！”
当她们终于踏入草堂，喧嚣仿佛被厚重的历史与森森草木瞬间吸走。曲折幽深的小径，引向那座简朴甚至略显寒伧的茅屋。“安得广厦千万间，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！”杜甫沉郁的呼号仿佛穿越时空，在这寂静的庭院里回荡。唐雨沐站在低矮的屋檐下，指尖拂过粗糙的土墙纹理。她轻声吟诵：“好雨知时节，当春乃发生……”声音在空寂中显得格外清晰。诗句唤起求学路上那些寒冷疲惫的深夜，是欧阳老师书房里那盏常亮的灯，是堆满资料的桌角，是他递来一杯热茶时指尖的温度。那盏灯曾是她全部的方向，如今，它是否还亮着？为谁而亮？一丝尖锐的疼痛毫无预兆地刺中心脏，她猛地攥紧了手，指甲深深陷进掌心。
武侯祠的红墙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肃穆。夕阳的金辉斜斜地穿过古柏的枝叶，斑驳地洒在诸葛亮清癯的塑像上。塑像的目光深邃，穿透了历史的烟尘，仿佛依旧在凝望着那未竟的祁山之路。唐雨沐抬头凝视，那句“出师未捷身先死，长使英雄泪满襟”的诗句，此刻重逾千钧。她仿佛看到自己，在情感的漩涡中挣扎，在理智与心动的悬崖边徘徊，是否也像这鞠躬尽瘁的丞相，明知前路多艰，却依旧被无形的责任与道义所驱使，无法抽身？一种深沉的悲怆与同病相怜的酸楚瞬间攫住了她，视线毫无防备地模糊了。冰凉的泪珠滑过脸颊，她慌忙低下头。
“沐沐？”佳慧立刻察觉，轻轻搂住她的肩膀。
“没事，”唐雨沐深吸一口气，努力扬起一个笑容，看向庭院深处摇曳的树影，“只是……风迷了眼睛。”她抬手飞快地抹去泪痕，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，“都会过去的，对吗？未来会好的。”像是在说服佳慧，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心中那个固执的影子。
“当然！”佳慧用力点头，目光坚定，“你这么好，未来当然会很好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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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晚的春熙路，是流淌的星河与欲望的迷宫。霓虹灯牌闪烁变幻，巨大的LED屏幕播放着炫目的光影，空气中浮动着香水、食物和年轻躯体蒸腾出的蓬勃气息。佳慧紧紧挽着唐雨沐的胳膊，在摩肩接踵的人潮中灵活穿梭。她们品尝了撒满辣椒粉的烤鱿鱼须，在网红奶茶店前排队，对着璀璨的街景自拍，笑声淹没在鼎沸的人声里。
然而，当她们终于挤出最喧闹的地段，拐进一条相对安静些、点缀着暖黄灯串的小街时，一个街头艺人怀抱吉他，低沉的嗓音流淌出来，恰好唱到那熟悉的旋律：
“和我在成都的街头走一走，直到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也不停留。 你会挽着我的衣袖，
我会把手揣进裤兜，走到玉林路的尽头， 坐在小酒馆的门口。分别总是在九月，回忆是思念的愁……”
赵雷的《成都》像一阵带着晚露的微风，倏然吹散了周围的喧闹。唐雨沐的脚步慢了下来，挽着佳慧手臂的手也无意识地松开了些许。歌声像一把温柔的钥匙，轻易旋开了她心底最深处的那把锁。眼前浮动的霓虹光影模糊了，幻化成另一张清晰的面容——欧阳老师镜片后温和而带着鼓励的眼神，他讲课时微微扬起的手势，他鬓角日益清晰的白霜，还有他身上那股淡淡的、令人安心的书卷气息。她曾幻想过无数次，能并肩走在这样的一条路上，不用言语，只是安静地走着。然而现实是，每一次靠近都需要冠冕堂皇的理由，每一次目光的交汇都带着小心翼翼的克制。一种巨大的、近乎绝望的疲惫感沉沉地压了下来，几乎让她窒息。这绚烂的春熙路，这满街的欢声笑语，此刻都成了无声的背景，衬得她心底那片荒原愈发空旷寂寥。她怔怔地站着，像一个在热闹集市里突然迷路的孩子，忘了归途。
“沐沐？”佳慧察觉了她的异样，停下脚步，担忧地看着她。
唐雨沐回过神，用力眨了眨眼，逼回眼底的湿意。她重新挽紧佳慧的手臂，仿佛那是风浪中唯一的浮木。“没事，”她摇摇头，声音有些沙哑，努力扬起一个笑容，“这歌……听着有点感慨。走吧，前面好像还有好吃的？”
第二天清晨，双流机场的安检口前。拥抱比昨日更加用力，带着离别的酸涩。
“说好了啊，青岛见！海鲜管够！”佳慧眼圈微红，却依旧笑着。
“嗯！一定！”唐雨沐用力点头，喉咙发紧，“替我谢谢小廖，辛苦他了。”
“谢啥子嘛，应该的！一路平安！”佳慧挥着手，身影在唐雨沐模糊的视线中渐渐变小。
飞机再次冲上云霄。唐雨沐靠窗坐着，舷窗外，成都的万家灯火如同被随意倾倒在黑色绒布上的璀璨碎钻，闪烁着人间烟火的温暖与繁华。然而随着高度攀升，那些灯火越来越小，越来越远，最终被厚重无垠的云层彻底吞没，视野里只剩下一片浩瀚而寂寥的灰白。
她闭上眼，那首《成都》的旋律，混合着佳慧爽朗的笑声、火锅蒸腾的香气、草堂幽静的竹影、武侯祠肃穆的红墙，还有欧阳老师镜片后温和却遥不可及的目光，在脑海中反复交织、盘旋。佳慧昨夜的话清晰地在耳边回响：“你的路在前头，又宽又亮……” 是啊，前路漫漫，星辰大海。她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冷的舷窗上，感受着那细微的震动透过肌肤传来。窗外是凝固的云海，无边无际，一片纯白，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，却也空茫得令人心悸。一滴泪无声地滑落，洇湿了衣襟。
原来有些爱，注定只能成为云层之下遥望的灯火，璀璨却不可触及；而有些旅程的意义，或许就是在抵达灯火阑珊处后，终于明白，唯有松开紧握往事的手，才能拥抱前方那片广袤而未知的星辰大海。飞机平稳地飞行在万米高空，穿越这永恒的寂静，如同穿越一段不可言说的心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