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、心心念念的中医专业
高三的夜，总被日光灯漂洗得惨白。那晚，唐雨沐在模拟试卷上画下最后一个句号，抬头望向讲台——欧阳老师正伏案疾书，眉峰微蹙，额角沁出细密汗珠。他批阅试卷从不隔夜，此刻仿佛在与时间进行一场沉默的较量，其实每个高三的老师都是如此，怕孩子们长久的等待，错失了及时纠错的时机，窗外的风无声掠过枝头，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，唐雨沐的心也悬在这片寂静里，如同悬在针尖上的一滴水，不敢坠落，亦不敢呼吸。此时此刻她默默祈祷大学的专业老师：“老师，您再快些吧。”大学的成绩就是一个例行公事的结果，只要在规定的时间里出来就好。这无声的催促，连同她指尖冰凉的汗意，都成了那些夜里最清晰的注脚。
时间悄然滑向大一期末考试考后的第一个盛夏。唐雨沐随植物学课的同学深入京郊山谷采集标本，远离了考场硝烟，山风带着草木清苦的气息扑面而来，林间鸟鸣清脆。当大家偶尔看到沉默不语的唐雨沐时，其实心里都明白是怎么回事，川妹子佳慧利落地拍掉裤脚泥土，大大咧咧道：“莫想那么多喽，六十分万岁嘛！”藏族姑娘拉姆凝视着远处云雾缭绕的连绵山脊，声音平和悠远：“尽心尽力，不负自然就好，顺其自然呗。”
唐雨沐小心地将一株开着小紫花的益母草夹入标本夹，指尖拂过它柔韧的茎叶。她心绪翻涌，如同山谷里捉摸不定的风。大家其实都心照不宣地知晓她那个沉甸甸的愿望——从中药学转入中医学院。这份知晓，交织成一张温情又复杂的网。姐妹们既真心期盼她梦想成真，又为可能到来的分离暗自神伤。近一年的朝夕相处，宿舍夜谈的私语，食堂里共尝的饭菜滋味，早已将她们紧紧系在一起。拉姆看着她专注的侧脸，忽然轻声问：“雨沐，真转走了，我们还能常常见面么？”唐雨沐指尖一顿，益母草细小的花瓣轻轻颤了颤，她没抬头，只是更用力地压紧了标本夹，像要把那份沉甸甸的不舍也一同封存进去。“嗯，”她应着，声音轻得像叹息，“还在一个校区呢。” 可那山谷的风，似乎也带上了离别的微凉。
五个名额，如同悬在峭壁上的五朵雪莲。唐雨沐的目光无法不掠过那几个实力相当的竞争者。排名前列的赵清，家境优渥，眼神总是掠过人群投向不可知的远方，或许他志不在此。每个人心中都藏着一块磁石，指向截然不同的南北。唐雨沐反复掂量着自己期末的答卷，自觉发挥尚可，跻身初选应无大碍。然而尘埃落定之前，那种悬而未决的空茫感，总在深夜悄然袭来，如薄雾弥漫心头，挥之不去。唯有奔跑能暂时驱散这迷雾。
为了提升那恼人的体育成绩，也为了给紧绷的心弦寻一个出口，唐雨沐成了校外公园绿道的常客。夕阳熔金，晚霞泼洒出漫天壮丽的绸缎，将天际晕染得无比辉煌。她停下脚步，汗水沿着额角滑落，胸膛起伏，目光却投向天际。流云变幻，聚散无常，她怔怔望着，心头无端浮起那句：“宠辱不惊，闲看庭前花开花落；去留无意，漫随天外云卷云舒。”这奋力奔跑、埋头苦读的意义究竟何在？值不值得将最鲜亮的大学生涯，尽数交付给这些沉默的书页？一丝迷茫，如微尘落入心湖。
有时，晚霞余晖中，会撞见校园小径上依偎而行的情侣。女孩的笑声清脆，男孩的手臂环过她的肩头。那一刻，唐雨沐心底会悄然漫过一丝微澜，仿佛平静湖面被投入了一颗细小的石子。甚至某个恍惚的梦境里，那个在讲台上挥斥方遒、眉宇间带着书卷气的熟悉身影，竟也温柔地朝她转过身来。醒来时，枕畔微凉，窗外晨光熹微。大好的青春年华，日日浸润在苦涩的药理汤头歌诀里，是否辜负了这转瞬即逝的锦瑟年华？少女心底那份隐秘的怀想，如同初春枝头萌动的芽苞，带着羞涩的暖意，悄然探出头来。就像前两天她刚刚看到一个文案“其实，人类有一种不会被消耗的内在力量，就是人的心力。人通过自己的行动和体验，对自己认识得越深越广，心力就越强大。”现在的唐雨沐已经不再是那个稚嫩的高中生了，这一点她深深的体会到了。
“人总要有追求和梦想，”欧阳老师沉稳的声音常在耳边回响，“向着目标前行，哪怕路再坎坷，只要是自己一步步走过的，路的尽头，终会是好的。”这声音是穿透迷雾的灯塔。她想起不久前读过的《莫斯科不相信眼泪》，那位在困境中倔强挺立的女工柳德米拉。她何尝不是另一个柳德米拉？命运的砂纸粗糙，她却要在磨砺中焕发属于自己的光晕。心底那盏不灭的信念之灯，在黑暗中坚定地亮着，照亮脚下每一寸跋涉的旅程。
等待的时光被拉得格外漫长，然而这一次，与当年等待高考放榜的焦灼截然不同。她仿佛站在高处俯瞰自己的棋局，学习、锻炼、生活，每一步都走得审慎而清晰。大一这年，那个在高三迷惘不安的女孩，如同蝉蜕去了旧壳，变得从容笃定。黑暗中的那盏心灯，愈发明亮，成为她所有力量的源头活水。
暑假的气息日渐浓郁，宿舍楼里弥漫着归心似箭的躁动。行李箱的滚轮声此起彼伏，走廊里回荡着告别与约定。转眼间，喧嚣的宿舍只剩下唐雨沐和拉姆。拉姆在耐心等待远在成都读高中的弟弟放假，然后一同踏上回西藏的归途。空荡的宿舍里，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来，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。唐雨沐坐在书桌前，面前摊开的《中医基础理论》许久未曾翻动一页，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，固执地一格一格跳动，发出细微却清晰的“嗒、嗒”声，敲打着寂静的空气，也敲打着她悬而未决的心房。她凝视着窗外，连那株沉默的老槐树，仿佛也在屏息等待一个结果。
当教务系统那个小小的绿色“合格”标志终于跳入眼帘，唐雨沐的名字赫然列在转专业名单第二位时，世界仿佛静默了一瞬。随即，拉姆的惊呼炸响在耳边，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。下一秒，她已被拉姆结结实实地拥住，藏族姑娘的臂膀温暖有力，带着高原阳光的气息。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，滚烫地滑落，分不清是谁的更多一些，迅速濡湿了两人的肩头。拉姆一边抹着眼泪，一边忙不迭地给分散在各地的舍友们发消息。几乎是同时，唐雨沐的手机便急促地响了起来，听筒里传来佳慧标志性的大嗓门，带着浓重的鼻音：“沐沐！好巴适哦！可是……我舍不得你啊！”唐雨沐破涕为笑，温声安抚：“傻姑娘，我们还在一个校区啊，上课的地方不同而已，宿舍可能调整，但我保证，食堂、图书馆、小操场……我们照样天天见！” 窗外，盛夏的阳光炽烈得耀眼，仿佛也在一同庆贺。
过了一会儿，她深吸一口气，拨通了家里的电话。母亲的声音带着惯常的平静，听闻喜讯，只是淡淡地“哦”了一声，仿佛女儿只是调换了一个寻常的座位。父亲在背景里模糊地说了句“知道了”。片刻后，手机震动，一个数额可观的红包无声抵达。母亲的声音接着传来：“既然结果出来了，先别急着回来。在北京好好玩几天，那些景点，像故宫、长城，都去转转。”语气是放松后的安排，带着任务完成的释然。唐雨沐握着手机，指尖感受到屏幕传来的微凉，窗外炽烈的阳光仿佛也隔了一层，心底那簇因成功而雀跃的火苗，被这平淡的回应轻轻拂过，摇曳了一下，无声地低伏下去。或许父母不懂得这次转专业对于唐雨沐的意义是什么？他们或者只知道进入一个好大学就可以了，至于专业他们真的无从知晓，再正常不过的事了。原来最汹涌的浪潮，有时并非来自外界的礁石，而是内心期待与现实的落差。
当晚，学校门口那家“川渝老灶”火锅店里，红油在九宫格铜锅中热烈地翻滚，升腾起带着花椒和牛油辛香的氤氲白雾。唐雨沐、拉姆和闻讯赶来的佳慧围坐一桌。佳慧豪气地端起冰镇的北冰洋汽水：“来！为我们的唐大夫——干杯！以后把脉开方，莫忘了老姐妹哟！”玻璃杯清脆地碰在一起，橙黄的汽水激荡起欢快的气泡。辛辣滚烫的食物滑入喉咙，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，脸颊被热气熏得绯红。在火锅蒸腾缭绕的热气与伙伴们真挚的笑语喧哗中，那份来自千里之外的微妙失落，似乎被暂时熨帖、温暖，悄然融化在这沸腾喧闹的人间烟火里。拉姆又往她碗里夹了一大片毛肚，眼中映着火锅跳跃的光：“多吃点，未来的名医，力气要足！”
拉姆飞往成都的航班消失在蔚蓝天际线后，宿舍重归彻底的寂静。唐雨沐独自坐在书桌前，午后的阳光将空置的床板拉出长长的影子。那份喧嚣过后的空落感，像退潮后裸露的沙滩，格外清晰。她踌躇片刻，指尖还是划过屏幕，拨通了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。
“欧阳老师，”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，“转专业……成功了。”
电话那头有极短暂的停顿，随即传来欧阳老师一如既往沉稳温和的声音，如同初秋午后流淌的溪水：“这对于你来说，再正常不过了。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，每一步都踏得坚实。”他顿了顿，语气里染上由衷的笑意，那笑声爽朗而富有感染力，仿佛能穿透电波，带着阳光的温度，“恭喜你啊，未来的唐大夫！”
这笑声像一把钥匙，瞬间打开了唐雨沐心中某个紧闭的阀门。她先是一愣，随即，一种久违的、真正松弛的快乐从心底涌起，化作一串清亮悦耳的笑声，毫无拘束地从她唇边流泻出来。原来纯粹的喜悦，竟有如此动人的声响。笑声在空寂的宿舍里回荡，又渐渐平息。她握着手机，指尖残留着通话的微热，窗外蝉鸣聒噪，心底却异常宁静澄澈。这来之不易的认可，是照进她奋斗之路的最暖阳光。
翌日清晨，天光熹微，雍和宫那朱红巍峨的宫墙已在眼前。晨风送来隐隐的香火气息，悠远的诵经声与檐角风铃的清音交织，弥漫在清冽的空气里。她想起期末考试前那个同样紧张的清晨，她曾在此徘徊，最终因人多而未入，只在心底默祷。那时便信“心到神知”，如今愿望成真，此番前来，是还愿，亦是开启新程的祈请。
她跟随稀疏的早起香客，踏过高高的门槛。殿宇深邃，光线幽暗而庄重，巨大的佛像低垂慈悲的眼眸，俯视着芸芸众生。唐雨沐在佛前虔诚地跪下，双手合十，将三炷清香高举过头顶。檀香的气息温柔地包裹着她，丝丝缕缕，沉静悠长。她闭上眼，过往种种如走马灯般掠过——欧阳老师灯下批卷的身影，绿道上奔跑时耳边呼啸的风，拉姆拥抱的温暖，父母平淡话语后的红包……最终定格在电话里他那句“恭喜你啊，唐大夫”和随之而来的朗朗笑声。那笑声似乎还萦绕在耳畔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。
她深深叩拜下去，额头触及冰凉光滑的金砖地面。心中默念：一谢诸缘成就，二祈前路顺遂，三愿……三愿心中那盏不灭的灯，照破迷惘，指引她在这条“心心念念”的中医之路上，行稳致远，不负此生所爱，亦不负那一路提灯照亮的师恩。
起身时，殿外阳光正好穿透高大的窗棂，斜斜射入几束光柱，光柱里无数微尘如金色的精灵般飞舞、旋转。她抬头仰望佛慈悲的面容，在那片宁静的庄严里，仿佛听见一个古老而温和的声音在心底回应。香炉里青烟袅袅，笔直上升，如同一条通天的小径，连接着凡俗的祈愿与无言的苍穹。那缕缕上升的青烟，是此刻无声的誓言，亦是通往未来的渺远路标——它系着尘世沉重的肉身，却指向灵魂渴望飞翔的天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