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、意难平的专业
唐雨沐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，微微颤抖着，像一片即将脱离枝头、坠入未知的秋叶。屏幕上是那张决定命运的志愿填报表，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。她闭上眼，深深吸了一口气，仿佛要将整个房间的寂静都吸入肺腑，再猛地睁开，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然，重重敲下了“确认”键——北京中医药大学，中医专业，孤注一掷地写在所有志愿序列的最顶端，如同一个倔强的宣言。屏幕的光映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，那双清亮的眸子深处，有孤注一掷的火焰在燃烧，却也摇曳着无法忽视的忧虑暗影。窗外的蝉鸣陡然拔高，尖锐地刺穿玻璃，仿佛在替她发出无声的嘶喊。
等待录取的日子，像一锅温吞的粥，黏稠而漫长。她试图用喧嚣填满这份空旷：和小天在商业街的人潮里漫无目的地穿行，冰饮的凉意压不住心底的燥；回到乡下奶奶的小院，竹椅吱呀，远山如黛，陶渊明“采菊东篱下，悠然见南山”的闲适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，无法真正熨帖那颗悬在半空的心。更多的时候，她把自己埋进书店那排散发着陈旧纸墨与草木气息的中医典籍里。《黄帝内经》、《伤寒论》……那些艰深晦涩的文字如同古老的符咒，她用手指虔诚地划过书页，试图从中汲取一丝命运走向的微光，指尖触到的却是纸张微凉的、带着距离感的粗糙。偶尔，手机屏幕亮起，那个熟悉的头像跳动，是欧阳老师的回信。他们天南海北地聊，聊《本草纲目》里的奇花异草，聊《红楼梦》里薛宝钗的冷香丸，聊某个古籍里关于星象与药理的玄妙关联。欧阳老师的博学总能瞬间点亮她的眼睛，然而这光芒转瞬即逝，屏幕暗下去，留下更深沉的寂静和失落——他永远那么忙，属于她的，不过是漫长时光里被切割下来的零星碎片。这碎片化的温暖，反而更尖锐地提醒着她此刻的孤立无援。
那份关于北京中医药大学的不安，如同潜伏在夏日燥热空气里的低气压，始终盘旋不去。微信群里，喜报开始接二连三地炸开，每一个“已录取”都像一枚小针，刺在她紧绷的神经上。窗外的蝉鸣越发歇斯底里，声嘶力竭地控诉着烈日的暴虐，也像在嘲笑她的忐忑。又是一个被蝉声惊醒的午后，她几乎是扑到电脑前，手指冰凉地输入那串早已刻进骨髓的考号和身份证号。页面旋转，加载的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。终于，刺眼的文字跳入眼帘：
录取院校：北京中医药大学
录取专业：中药学
不是中医，是中药学。
空气仿佛瞬间凝固，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空洞地搏动，像一面蒙尘的鼓。屏幕上“中药学”三个字，像冰冷的铁钉，将她心中那个悬了许久的、名为“中医”的琉璃盏，“啪”地一声钉穿在地，碎片四溅，映出她瞬间失神的脸。她机械地拨通父母的电话，声音飘忽得如同梦呓：“爸，妈……录了，北中医……中药学。”电话那头传来父母如释重负的、带着喜悦的回应：“好啊！中药学好啊！稳稳当当的！”那理所当然的欣慰，像一层薄纱，温柔地覆盖在她碎裂的梦想上，却隔绝了真实的痛感，反而让那痛楚在心底淤积得更深、更沉。
她握着发烫的手机，指尖冰凉，几乎是下意识地，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。听筒里传来欧阳老师沉稳温和的“喂？”，这熟悉的声音瞬间击溃了她强撑的堤防。
“老师……”她刚开口，声音就哽咽了，所有的不甘和委屈如同找到了决堤的出口，“是中药学……不是中医……”泪水无声地滑落，烫在脸颊上。
电话那端，欧阳老师沉默了片刻，那短暂的静默里仿佛有无数无声的叹息流过。随即，他沉稳而清晰的声音传来，像磐石投入汹涌的心潮：
“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，必先苦其心志，劳其筋骨，饿其体肤，空乏其身，行拂乱其所为，所以动心忍性，曾益其所不能。”
这古老而充满力量的箴言，经由他温厚的声音传递，如同一股沉稳的暖流，带着千钧之力，缓缓注入她冰冷而混乱的心田。每一个字都像带着重量的光，驱散着她心头的阴霾。是啊，前路漫长，这不过是命运设下的一道小小沟壑，岂能就此绊住脚步？阳光总在风雨后。她紧咬的唇慢慢松开，一种豁然开朗的澄澈感，伴随着新的决心，悄然滋生。“老师，我明白了。”她深吸一口气，抹去脸上的泪痕，声音里重新有了力量，“大学五年，我会拼尽全力！”
当那封承载着命运转折的信函终于抵达，被快递小哥带着职业性的笑容递到她手中时，唐雨沐的心跳还是无法抑制地加快了。深棕色的硬质信封，触手温润，边缘印着古朴的回字纹，一枚小小的、由银线勾勒的阴阳鱼徽章静静卧在正中，散发着深邃的文化气息。她屏住呼吸，小心翼翼地拆开封口。里面躺着的录取通知书，并非冰冷的印刷品——它像一帧微型的古籍书页，纸张厚实泛着柔和的米黄，边缘被精心做成了毛边效果，仿佛历经岁月摩挲。墨色的校名端庄肃穆，下方，“唐雨沐同学”几个字是隽秀的手写体，墨迹仿佛还带着书写者的余温。她立刻举起手机，将这封凝聚着中华医道底蕴的信物拍下，手指微颤着，将它发送到那个热闹喧嚣的班级群，然后，几乎是带着某种隐秘的虔诚，单独发给了欧阳老师。等待回复的几分钟，她将通知书轻轻贴在胸口，那纸页特有的草木浆的微涩气息，竟奇异地让她联想到药房里陈年百草混合的清苦幽香。
手机震动，欧阳老师的回复简洁而温暖：“恭喜恭喜！未来的唐大夫！”后面跟着一个憨态可掬的拱手作揖表情包。这“唐大夫”的称呼，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，漾开圈圈涟漪。她忍不住笑了，指尖抚过屏幕上那个小小的卡通人像，心底那点关于专业的遗憾，似乎被这熟悉的调侃冲淡了些许。很快，群里也被各式各样的录取通知书照片刷屏——工科院校的钢铁齿轮、师范院校的展开书卷、艺术学院飞扬的彩墨……每一张照片都洋溢着青春的光彩，那不是炫耀，更像一群羽翼初成的雏鸟，在起飞前最后一次向巢穴中的引路者展示自己的翎羽。
几天后，那个小酒店临窗的包间里，弥漫着清淡菜香和少年人特有的蓬勃朝气。欧阳老师推门进来时，唐雨沐正低头搅动着杯中的果汁，氤氲的冷气模糊了她的视线。他依旧穿着熨帖的衬衫，温和的目光扫过每一张兴奋的脸庞。
“首先，祝贺大家！”欧阳老师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沉稳力量，“新的征程开始了，大学不是终点，而是更高平台上的起点。记住，自律者方能自由。”
“遵命！”坐在唐雨沐旁边的阿宝立刻挺直腰板，响亮地回应，惹得大家一阵善意的哄笑。阿宝挤眉弄眼地转向唐雨沐：“雨沐，以后我们头疼脑热就指望你了！唐大夫，先预定个VIP号呗？”他故意拖长了调子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促狭。唐雨沐脸一热，嗔怪地推了他一把：“去你的！先把你那熬夜打游戏的‘绝症’治好再说！”笑声在小小的包间里回荡，暂时冲散了离别的愁绪。
话题天马行空，从选课攻略聊到社团招新，从校园传说聊到未来畅想。唯有唐雨沐，在热闹的间隙，笑容偶尔会凝固在唇边，眼神飘向窗外葱郁的树影。欧阳老师将这一切收在眼底。当话题稍歇，他端起茶杯，杯中的枸杞沉沉浮浮，如同命运难测的际遇。他缓缓开口，声音不高，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：
“没有第一志愿录取，并非世界末日，更不代表未来就此框定。”他的目光温和地落在唐雨沐身上，带着洞悉和理解，“人生如逆旅，崎岖坎坷才是常态。起点在哪里，有时候并非最重要，重要的是你始终知道自己要去向何方，并愿意为此跋涉。”他顿了顿，眼神似乎穿过包间的墙壁，投向遥远的时空，“我小时候，家在大山深处，夜晚推开柴门，头顶便是浩瀚星河。那时想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，每一步都难如登天。从村小到县城中学，再到后来……其中的困顿挣扎，不足为外人道。”他的声音低沉下来，带着回忆的重量，“但心中那点微光不灭，最终总能照亮脚下的路。只要信念如磐，何惧山高水长？”
“星垂平野阔，月涌大江流。”
他引用的诗句像一道澄澈的月光，瞬间照亮了唐雨沐心中郁结的角落。她抬起头，对上欧阳老师深邃而坚定的目光，那目光仿佛在无声地告诉她：孩子，你的星空，一样辽阔。
聚会终有散时。窗外华灯初上，夜色温柔地包裹着城市。大家簇拥着欧阳老师走到酒店门口。晚风带着白日的余温拂过面颊。
“记住，”欧阳老师停下脚步，目光扫过这群即将远行的少年，带着父亲般的郑重，“最是得意放松时，越要警惕脚下的路。安全第一，任何时候都是。”他的叮嘱朴实无华，却沉甸甸地落在每个人心上。
回去的路上，唐雨沐没有打车，选择了步行。城市的光影在身边流淌，心绪却前所未有的平静。欧阳老师关于大山星夜的话语，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，激起的涟漪一圈圈扩散，抚平了那些不甘的褶皱。她抬起头，深蓝色的天幕辽阔无垠，几缕薄纱般的云絮被晚风推着，轻盈地掠过月亮，仿佛在追逐着她的脚步。一种轻盈的、带着希望的力量从心底升腾起来。她忍不住轻轻哼唱起那首熟悉的旋律，细碎的音符跳跃在宁静的夜风里：
“长亭外，古道边，芳草碧连天……”
晚风温柔，拂过她微扬的唇角。脚下的路延伸向灯火阑珊的远方，带着未知，也带着此刻心中重新燃起的、明亮而坚定的星火。她脚步轻快起来，仿佛每一步，都踏在铺满星光的征途上。那中药学的名字，不再是冰冷的标签，而是另一扇等待她用力推开的、通往广袤天地的大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