急诊室红灯亮起，白色的天花板，经亮极了的地砖的反射，发出瘆人的白。整个世界，只有心跳的声音。
“插管抢救吧，李医生。”
“这是最后的希望了。”
“不,不要……嫃嫃说不要。”李承责喃喃道。停下了手中已经毫无意义的抢救。
“那样会增大传染风险，嫃嫃说一定不要，我，我也不想看她痛苦……”
“嘀——嘀——”
李承责眼前突然一黑，瘫倒在地，昼夜不分的工作，终日在闷热的防护服下，本就教人不堪重负，如今，他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，再也没有爱意的目光终日随着他，再没有人温柔他的漫长时光。
“不要……”李承责，小声地呢喃，“不要！”他突然惊醒，身边空荡荡的，伴着他的只有宿醉的头痛。
他点了支烟，微弱的火光照进他猩红的眼，许是被烟熏到了，他眼角滚下了一滴眼泪。
打开手机，4月14日，已经33天了。他打开微信。
“嫃嫃，你已经去天堂33天了，也不知道你在那适不适应，会不会有人欺负你，疫情已经结束半个月了，我一直努力在第一线工作，现在我回到了咱们的家，我终于可以专心陪你了，以前工作忙，总没时间，你怎么不回来呢……你怎么不回来呢？你怎么不回来呢！唔……不过没关系。”李承责苦笑了一下，“我去找你吧，唔，我得抓紧了，来生比你小太多就没法护着你了，等着我，别走太快。”
李承责拿起一瓶安眠药，分多次，混着水咽了下去，躺在床上，嘴角竟展露几分期待的笑。
“醒醒啦，承责，要上班了。”
李承责睁开迷离的双眼，入目的竟是朝思暮想的那个人——他的嫃嫃。
他猛得翻身而起，死死地抱住她，像是要把她揉进他的躯体：“你终于回来了，我，我好想好想，好想你。”
“喘不过气啦，不就是上了个夜班，一天没见而已，至于吗。”嫃嫃娇嗔道。
“你要去哪儿？”李承责鼻尖一酸，眼睛亮亮的，“不是刚上完夜班吗？不走好不好？”
“我要和你一起去医院啊，你忘了，我们申请去疫区，支援，得去交表格了。”嫃嫃温柔地拍了拍李承责的肩，“快点洗漱，你今天还有预约的病人呢？”
“不去好不好，我就想陪着你……”李承责突然一愣，“去疫区？”
“对呀，我们不是说好了吗，今天就去办最后的手续了。”
“去疫区！”李承责突然别过头，双肩不住地颤抖，眼睛怔怔地望着地板，控制不住地摇头。突然，他扑向床头，抓起手机，手不自主地颤抖，按了几次，才打开。
1月20日，1月20日！
他花了许久才回过神来，时间重塑了。不会是梦吧，可一切是那样的真实，突然他狠狠地把手攥拳，砸向床头柜，一声闷响，很疼，是真的，李承责在剧痛中反而笑了。
嫃嫃看出了他的不对劲，抱住了他，温声道，“怎么了？是不是最近太累了？”
李承责回过神来：“不行，不能去，不去好不好？”
嫃嫃眉头轻皱：“为什么？，我们不是说好了吗。”
“太危险了，你不能去，我不能，不能让你去。”
嫃嫃认真地看着他，眸子那样清澈，是一汪深潭，没有，任何杂质。温柔里是坚定，怎样都无法动摇的坚定。
“你知不知道……”李承责吞下去后半句，“我替你去，我替你去，你在家乖乖等我回来好不好。”
“不好。”嫃嫃眼睛熠熠地发光，是最吸引李承责的模样，“你怎么了？是不是做噩梦了？”
“不是噩梦！”李承责腾地站起来，眼睛布满血丝，像是浸在猩红的血里，接着满脸阴郁，像是世界上最委屈的小孩。“嫃嫃，你不去好不好。”
“你怎么突然变卦，不是说好了吗？”嫃嫃语气还是那么温柔可是却明显带了些怒气。阳光顺着窗户爬进了屋子，照得一片光明。
“凭什么！”李承责再也压抑不住怒气了，“凭什么！以你的学历和能力，早就该升副主任医师了，但因为那个人家里有后台，生生将你机会抢走。”他语气软下来，走到嫃嫃面前，心疼地拉起她的手，白皙纤长的手上，却是一条狰狞的疤，格格不入，就像在世界上最珍贵的艺术品上，狠狠割下一刀，声音沙哑颤抖，“你不愿提，我知道，我便一直不说，我们每天加班工作，时不时还有急诊，拼尽所有，累到脱力。可是那些病人家属呢？我们不是神，谁也不能保证每次都将人从地狱里拉回来。即便这样，仍然有人辱骂，甚至动粗，我不敢想象，幸好偏了一点，万一伤到你的手筋，你还怎么做手术啊，当医生是你的理想啊!你就为了这样一群人，你付出生命，值得吗！”
嫃嫃的脸刷地惨白，像一朵枯萎的花，眼眶兀地一红，几次张口，终留下决绝的一句：“我没什么好说的，彼此冷静一下吧，我不想和你吵。”
门把两人严严实实地隔绝。
嫃嫃在小区的凉亭坐着发呆，双手捂住了双眼，却掩不住抽泣，她知道承责只是担心，可她却没法给他想要的答复，她开始困惑了，是不是最开始选择的路就不对。她为了学医，高中的时候，放弃了擅长的文科，甚至校长都劝她不要，顶着压力，质疑，一步步走到现在，仍没在医学界混出个样子，还眼睁睁看着无数生命从指尖溜走，却无能为力。如今，连唯一支持她的承责都……她是不是真的不适合当医生，真的一切都错了。
“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，
可惜我不能同时去涉足，
我在那路口久久伫立，
我向着一条路极目望去，
直到它消失在丛林深处。
但我选了另外一条路，
它荒草萋萋，十分幽寂，
显得更诱人，更美丽；
虽然在这条小路上，
很少留下旅人的足迹。
那天清晨落叶满地，
两条路都未经脚印污染。
啊，留下一条路等改日再见！
但我知道路径延绵无尽头，
恐怕我难以再回返。
也许多少年后在某个地方，
我将轻声叹息将往事回顾：
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——
而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，
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。”
初中的小孩子在背课文，声音很大，钻进了她的耳朵，她静静地听着，最终打开微信，录音发给李承责。怕他听出她哭过，打字道：一路上，没有你的支持，我也不会到现在，从高中开始，只有你鼓励我学医，追求心之所向。如今，我将选择权交给你，你若同意我去，我便继续做医生，你若不愿意，我便辞职。因为，国难当头退缩的人，担不起医德，也不配做医生。嫃嫃删删改改，心一横，按下发送键，仅一个微小的动作，就让她累到几近脱力。
李承责跌坐在床边，一遍一遍地听录音，那首诗他很熟《未选择的路》当年他抄写给嫃嫃，劝说她坚持梦想，只要选择就有遗憾，所以选择没有错误。如今他也开始怀疑，真的对吗，他让嫃嫃受了那么多委屈，甚至失去生命，无数个辗转不成眠的夜晚他十分后悔，可如今重来一次，他仍不知该作何选择。
李承责清了清嗓子，却仍然像锈死的齿轮，沙哑得厉害，他给嫃嫃发微信：你回来吧，我们好好说。
嫃嫃熟稔地将钥匙插入钥匙孔，顿了一下，深深呼吸，用尽平生力气，门轻巧地开了，丝毫没有犹豫，嫃嫃却似有些猝不及防。
两人坐在阳台的藤椅上，傍晚的斜阳给嫃嫃描了一层金边，散发着暖洋洋的味道，竟一时晃花了李承责的眼。他想到当初置办阳台设施时自己心里存着的小心思，他不禁勾起一抹笑，转而想到接下来沉重的话题，那抹还未勾起的笑凝在嘴角，反倒平添了几分苦涩。
嫃嫃看着他微妙的表情变化，先开了口。
“03年非典我们在读高一。”
“记得，开学的时候，你突然就转到理科班，文科大佬，文综平均每科90+轰动一时啊。”李承责终于露出一抹浅笑，似又有些害羞，“多亏这样，我才能认识你。”
“从小我和爷爷一起生活，直到03年，他从家去了医院。”嫃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，似是有些支撑不住，“然后再没回来过。”
嫃嫃头扬起来，盯着小区里最高那棵杨树的树梢，深冬，干瘪，没有一丝生机，风莽撞地冲过，树枝就不情愿地晃动，似乎下一秒即将被吹断。
“我总想着，这次，如果我去了，我是不是能帮助一些人，让他们远离这些不幸，哪怕只有一个，似乎也能填补我心底的遗憾。虽然……虽然那些过去的，我也没有办法穿越时空改变。”嫃嫃嘴角轻轻地扬起，眸子里尽是淡然，“但一想到，我也可以去帮助别人守护他们爱的人，我感觉好像走到十几年前，安慰十几岁的自己。”
李承泽笑了，是青年那种最耀眼，足以媲美人间四月天的笑容：“那我们还等什么，去医院交表格吧，快，别让院长等急了。”眼中却如海水涨潮，模糊一片。
再次睁眼，是白，晕人眼的白。
“李医生，你可算醒了……”
李承责眨了眨眼，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，是医院。
“嫃嫃呢？”
“李医生，嫃嫃姐一个月前，已经，去世了。”
李承责愣了许久，突然却笑了，原来都是梦。可这次，他的眼中不再是深渊绝望，深渊中开了花，是忧郁的生机。
深渊中的蒲公英开花，微风吹过，种子飞往整个世界的山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