被派往北方收粮，我觉得最不枉自去的，就是亲眼看一场独具北方特色的艺术表演——“二人转”了，这绝不同于北方特有的面食，包子饺子般只能满足人的口腹之欲，而“表演”却是满足人的精神食粮。
冬天，北方的天黑得很早，到下午的四点左右便黑通透了。华灯初上，周围是茫茫的一片雪白。某一时，突然风雪交加，便见地上的雪像沙一样被吹得四处飘散。这景象在南方根本看不见。我和仓库里上班的老王把身体紧缩在厚实的军大衣里，吸入鼻腔里的空气都是冰凉的。我们俩就在这冰凉的夜里前行。脚上的靴子虽然防滑保暖，却依然要小心翼翼的走着。
是老王提议去看“二人转”的，他喝了些酒，涨红着脸又睡不着。就找人打听到附近的屯子里有一家小剧场，价格便宜且路途不远。趁着空闲便拉了我去。
我也很好奇，“二人转”在电视里看得多了，现场亲眼目睹又是个什么样子呢？
老王一路上跟我聊起“二人转”的事情。我感觉他其实更想表述的是对过往曾经的怀念。他说，早年间的时候，二人转大多是在露天表演。那时的演员想要讨着生活，硬要拿出些真本事来。周围的看客很多是内行，越是那种板着脸抱着手不说话的人越要小心伺候，但凡你要唱错了一个字，他们都能立马知道。届时，喝了倒彩砸了摊子也是常有的事。
这行为方式颇为符合北方人的豪爽习性。老王感慨，正因为这样，那时候的演员基本功都扎实，不像现在，只要会逗乐就敢上台。
剧场在屯子的一处边角。外面看，像一个被废弃的房屋。门前的路灯也坏了，剧场掩映在黑暗里，只从窗口隐隐透出些灯光来。售票的是一个中年男人，叼着烟卷，在楼梯口横放着一张桌子。他在桌子里边，收一人的钱便放一人进去。
老王抢着买了票，最好的位置也就二十元个人。我进去一瞧，其实就是在前排摆放的几张沙发座位，又按照老旧规矩，给送上茶水和瓜子。沙发后边便是一排排的长条木凳。票价依次递减。
舞台很窄，我估计只够演员在上边翻一两个跟斗的。前边还拉有幕帘，侧面有小鼓、唢呐、二胡等配乐。
看客们陆陆续续进来，不多时就坐满了。突听小鼓轻敲，“咚咚咚”，继而节奏紧密，如同暴风骤雨般疯狂袭来。跟着唢呐、二胡齐响，曲调欢快激昂。
演员上台，先上来的一男一女，年龄约在二十岁往上，说了些俏皮话，扮着鬼脸。台下便有人嘻嘻哈哈的笑。我虽感觉新奇，却并不以为精彩。侧脸看老王，他板着脸抱着手，不拘言笑的样子一如他口中懂行的看客。
在接连过去几个节目之后，老王始终是一个表情。直到舞台上上来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干瘦老头。中年妇女穿着蓝色长裙，发髻挽得很高，扎着钗头凤等头饰。干瘦老头戴着瓜皮帽，穿着马甲，腮帮子上还抹了点红。两人手中都拿着折扇，这是二人转的基本行头。
两人先亮了个相，摆了造型。然后那妇女款款行个“万福”，两手在腰间一扣一蹲，老王就坐直了身体，低声对我说道：“来了个有功底的了。”
可我哪里懂得。但看她身材婀娜，一举一动似清风拂柳，充满着奇怪的韵味，的确和前面的演员大为不同。
依照规矩，两人先要说些俏皮话热场。略微打闹之后，便是一段“孟姜女哭长城”选段。妇女扮演孟姜女主唱，干瘦老头则插科打诨扮丑。
折扇张合之间就已开唱。故事从孟姜女寻夫路上开始的，经人指点，找到了埋葬丈夫的长城脚下，但却找不到尸骨。孟姜女于是就地哭诉思念之情，最后感天动地，长城垮塌。
折扇在他们手中，变化多端。一时儿做伞，举上额头就可挡风遮雨；一时儿做勒马缰绳，横于胸前就可策马扬鞭。孟姜女轻提裙摆，露出小巧玲珑的绣花鞋。脚步起伏，随着鼓点进退有度。老头紧跟其后，一边挤眉弄眼，一边吆喝搭腔。两个人热热闹闹，转几个圈就已行了千万里路。
终到了长城脚下，孟姜女快步向前，眼神悲伤，一声高呼：“夫啊……。”就跪在了台前。
随着那声喊叫，我感觉全身起了鸡皮疙瘩，只觉一股浓烈的幽怨之情迎面扑来。老王也激动起来，抓着我手臂说道：“这是大悲腔，二人转里诸多唱腔里的一种。唱得好的，能把听的人唱哭了。唉，好多年没听到了。”接着，径自摇头晃脑，手指轻打节拍跟着哼唱。
我是外行，只能看些表面。只见那孟姜女肩膀耸动，以手绢轻轻遮面，声音凄凉中带着哭音。而她跪伏的姿势也很奇妙，身体微侧，角度适中，就连手臂抬起的高度，手指曲张颤抖的样子，竟然处处充满着美感。
我当然知道这是我中华艺术千淬百炼的结果，而功底能力的高低也在这一举一动的细节中显现。
两人的表演是来压轴的，孟姜女唱完以后直起身来，再以“万福”答谢周围看客，现场一片叫好的声音。我瞧见，她眼圈还红着，脸上泪痕犹在。